王子瓜，年生于江苏徐州，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复旦诗社第39任社长，曾获光华诗歌奖（）、樱花诗歌奖（）等奖项，诗作、译作、评论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林》《飞地》《上海文化》等刊物，辑有诗集《裁心机》等。
△王子瓜，与“复旦诗魂”的合影
▍第八绝句：独坐光阶风鳐鱼的形状，衔起我的头发，把一小块镶有人间的珊瑚，赠给了我。我的爱人被天空吸引，汇为晚云向西；她解下白衫，让落日轻轻，擦拭她金黄的魂魄。▍第九绝句：夏夜金属今晚，我是原子核中的一颗，用心听盲眼的风，讲述几只昆虫的花丛历险。我的童年也仍在飘，在这颗迷人的星球某片靠海的地方，听故事的白鸥无意间，撷走了我后悔的一念。▍第十绝句：昼夜展厅水滴飞来的角度让他记起了旧日子他也这么看书，额上嘀嗒着桦林收藏的一夜但这时在他身后，仍跟着他落梅的衰老另一世界的间谍雨燕般，把铁锈色的晨雾蚀透▍宅颂冬至之至和双眼之眼、两片和两块玻璃之间，水汽太蓝的裙摆，醺撩起根须曲卷的管乐，像早晨熔化的三棱镜，看空调吹送在冰湖中，轻扭腰肢，听它吐息的欢愉，也加入日月的牵引，荡漾着孤魂与河谷的拉锯，让小分子耸耸蓑笠，花豹般凌空，将我裹入游刃有余的镰刀手。▍西海颂薄暮烫花薄幕，有余辉金蚕般燎舔着白云剥尽的余灰，晨昏线处照耀他，背靠仙鹤隐现的孤岛，再分心去临眺瀚海的浊浪，晦暗涌动烛芯，教他隔开峡谷，吞吐莲花峰。那峰回的，比银币略大些的银璧，珠联成绵延不绝的怀乡病，为误入群山的奥德修斯，破解登山杖里的船桨；他自己的回声在古老的夜里荡漾着，化为引诱他的阵阵海妖，和他暮想的王国。▍赠别——给浦睿的朋友们我就要离开了。让格子分割的大房间，弥漫着纸的灵魂。好像短暂的安眠行将结束，海员就要返回，他波涛汹涌的家园。在倚靠围栏，往海港张望的农夫眼里，那无边的冒险，衬着遥远的黎明，仿佛未来，蓝得发亮。我没有更多故事了，也没有告别。它们在我体内蜷缩着，朝向时间，颔首沉默。你看帆已经升起，海岸闪烁着，粼粼的回忆。没有遗憾。我们那么重，是投向生活的石子。那么轻，也是余波。▍AStoryofTTOMA树梢上的厄洛斯，额戴花环，引蝶，也引我，看到众楼掩映的德尔菲。他窜来窜去，满世界地，追逐着自己，仿佛一头碎步林间的小鹿，也是一颗心。这么安静的下午，阳光很久，都不曾变暗。而我不感到羞愧，虽然我没能，做完手里的工作。这都是因为他，那冒失的小天使，到处招摇他的花冠和银铃，不可思议地，从城市里，汇聚出一片蝶海。他在下午的时光中来回跳跃，制造缭乱的影子，使我头昏。这是真的，绝不是因为你。是天使。▍AnotherStoryofTTOMA我要做一口炉子，小冰河时代来临时，我们大约四五十岁吧？看看窗外的雪，你就给我添些短木头，再回到刚才的躺椅摇摇晃晃。你所造的美梦里有山花和溪流，它们随往事溢出烟囱，每多一颗金黄的气泡，就多一毫米的盛夏偷偷溜回银白的世界。你记起我了吗？我变幻在你的童话里，仿佛标点缀连遥远的此刻，当你停在桌面，漫不经心地望向湖中的倒影：从我的方位，有另一只灰天鹅，正命运般飞来。▍巅峰舒伯特几十分钟，我一直坐在位子上，姿势松散但坚固，好像裸露的根须望着枝头的乐巢，钢琴和两把小提琴，清亮的乐器们仿佛互相鸣和的雀鸟，把声浪推入春天的过山车，让人感到人间真有美。她盯着乐谱，玫红的晚礼服就要漂浮起来，好像它裹着的是潮汐。在她汹涌的时候，那为她翻乐谱的女人站起来，又坐回去。大提琴手费力地伸手翻了翻。中提琴也翻了翻。在我耳蜗里安眠的精灵，呓出了几颗哆来咪。▍晨间剧场册那，宰苇，阿姨谈笑间，宿舍楼影的边疆，又被光阴燎去一寸。东方明晃晃的火羽，正在玉兰叶障中摧枯，想昨夜，似是骤雨借天兵，戍边的蚊群里，多少征夫，在他乡成泥，令爱神拭泪。烟圈梦绕的槐安国，皇帝挥霍的江山卷动着，雾絮一般，只有浪客，甘往涂中曳尾，谑浪也惊呼，把一刻春宵藏进红杏里，待从兴替抽身时，却早教南枝开尽。▍午间剧场我怨怼的分身，着花衣，在云端把酒。那蓬勃的醉香绽出一缕被晚春的君王卷入怀，褪了轻纱，忘情地燥热、交缠成风暴，向人类，炫耀想象的金冠。万象丛生的风火轮，卧在他脚下，让他凌虚；他仿佛掠过皮影的黄鹤，知这世间有蓬莱，游仙不过振翅；而那高穹下的渺茫处，囚徒挣着镣铐，探身向窗外：是那片钢蓝的恨，裁断了我们的前盟，在命里运刀。▍小羊看，妻子说，那永恒的云。——D.F小羊的毛色愈发洁白，她感到自己就要长大了。就是说，她感到她的铃铛系得太紧，巧妙扮演着风筝线与竹骨架。白色一阵阵，吹起碎纸片返乡记，也有时是旧墙皮衰亡史。她用小嫩角顶起虚线对话框，构成紧束的优美。不，不如更宽敞些，比如平原要更远，雪浪才能从镜头中，映出白银质感的弧线。铃铛就听话地松了松口，弄出些声响。小羊当然看不见，这是珍贵的魔术，星环就要完成了。那时铃铛就可以不小心地落地，泥土将填充无声的空白，而他建筑的每块音符，都会温柔飘悬，将往事弹奏。▍电工世家挂掉电话后，他把A4纸摊了一会儿，就盯着手机屏幕，想起老家门前的黑水河。那时，他的倦容尚未如此丛杂，像大二时读了一天的芜城赋。需要一个理由，来敦促他摸索埋在生活深处的剃须刀。他叹出枯黄的烟雾，搓揉面颊。粗疏的毛孔像一截截短香，插满松弛的香炉。额纹与眼袋，倒映着衣领，皱巴而且灰亮，像工具箱上一块内敛的标牌，被箱中连年的阴雨浸湿了一角，渐渐的，磨成嘴边光滑的应酬。他撕下一张。窗外正欣欣向荣，儿子此时正立在国旗下敬礼。他陷入日复一日的旧沙发。年月的果核，将刀刃豁开，甚至裁不好一张纸。旋转又对折，也折起闪过的念头：国文老师，正饮酒，谈赋，牙齿发亮。然而暑热早已消退，他却仍活着。他年四十，而不惑。也不知如何惑。时光留下了什么？只有悔意，缭绕连绵的手。指峰之间，酸楚遍野地蒸腾、云聚：折，折。折，折，再捋平失误的折痕。半张婚照中，妻子幸福地，折，折，倚着毛边左岸，折，浑浊的空气。毛边洁白。折。他的指甲垢啊，他的旧皮鞋。他跟着探出头，观望窗外优美滑行的协议书。初冬的朝阳，像刚刚修缮完毕的灯泡，光芒四射，也无法引燃一颗灰烬。在西方，在这座电缆骚动的城市身后，在群山噤声的峰顶，银河之尾正隐入空白。一生中，他首次困惑，黑夜到底是如何，如此轻盈地坠落到地球背面去。这也许，就像工作时不小心触到了电源。或者脚手架没放稳，有人推开了门。△春天，张存己摄
▍乌发达伽马登上路公交车（八）我站在暴雨中的公交站台，看到一束光照亮公路尽头的黑暗。倾斜的乌云将它冲刷得愈发夺目，像一颗钻石。在二十年前，那个夜里，你的父亲也看到了同样的明亮。医生抱着你向他缓缓走去，让他感到晕眩，让他觉得，彻夜通明的廊灯正在渐渐熄灭。载着你的公交车就快到站了。它在泥泞的公路上奋力滚动着，它满是皱纹的旧轮胎；我看到出生时的你，也看到了几秒之后它从暴雨中把你带到，这宇宙中唯一有我的一小块空地。我看到，在你背后，时间这样轻柔地，推动着它叮当的铁环。▍乌发达伽马登上路公交车（十）黄昏为站台催眠，隐入玻璃幕后，等我从灵光闪烁中回来，走近骨骼玲珑的线路图，像一束奔放的余光撩开，城市虚掩的浴巾。往两侧，平淡而冗长的公路，正喧哗如夜新闻，转换失去语义的频道，怂恿你规则的鼾声。向上看，无法捕捉的卫星看穿迷雾，似乎洞明了你一生的条条街巷；在你前方，没有流亡的暗礁，也没有浪花，会从意料之左袭来，用腥咸浸透你久旱龟裂的袖口。你与城市，两座冰雕安放在奇迹凋朽的展柜里，任自己涌来，徒劳拍打着神经与钢铁。在万里无云的公交站台，你要忘记昨晚的预报，看我的乌发怎样，为你的沙滩引来暴雨和海浪；跟我踏浮桥，在万般祛魅的沥青公路，用燃眉之火让图纸灰飞；你要跟我登上笛声短促的，它夭折的桅杆会使你，象征性地晕一小会儿船；伴着它爵士乐的内燃机，你要用眼睛抛花，为着周身无法辨认的陌生星象，跳舞而且求爱。在起锚以后，不要分你我，往或然律的拐角里纵身；在你眼底，要兴起新鲜的城，要在风暴中握紧神灵显身的小磁石；我有肉来你有酒，把舵交还给海，让塞壬追赶你，为你刀刃般的旗帜，演奏生死的微颤；你从坟墓来，要往人间去，因为双脚沉重，你要以双眼高升入海，在星斗竞退的博弈里，在机械轰鸣的船舱内，用闪电引燃灯塔，击碎事物的裂纹，剥去层层符号皮，让意义无穷的暗流推动你，去绕万千岬角；飞转之间，街景往你脚下聚拢着，秘密迸溅的小石块，将你的脚印带回没有入口的博物馆，纪念新生活的大史诗；而你要吹响五彩的前进号角，对这终于陌生的世界轻笑，在车门打开的瞬间，去往下一片海，寻找更深处的黄金。▍鲁滨逊时刻除草机过后，杀人的蚊群，操起镰刀和锤子，嗡然地，开赴夏天滚烫的前线。他慌忙逃开，抹抹汗，眼睛飘向对面欲燃的杉树林。太阳炙烤着他，混入琼浆的光线变得稠而晕，像一颗淌出馅的汤圆。一生中第几次遇险，他已记不清，只是娴熟地摸索起这座荒岛。淡水，食物猎枪的火药，驱散了野物危险的气味。他拎起头颅中的海绵，暗中吸积生存的小概率，把零星的偶然，投进珠算的噼啪声里。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休息，看精致的雕花仿佛一朵朵奢靡的好日子，美丽而轻盈的姑娘，在八音盒里一圈圈地转，裙浪阵阵，摩挲他的心。只有危险还紧绷着，好像他那反复烘干的衣裤，贴身，带着锥子的眼神。枝头的喜鹊盯着他。在故乡干爽安逸的种植园，另一些鸟常化为蔽日的乌云，陀螺般，扭皱天幕。万物通约，牛群和羊群纷纷垂耳，转瞬忘掉草洼泥污升降的镜子，舔舐类型之美。故人和敌人，浅浅地，相拥在广场的正午如同两尾交叠的涟漪，谈论前夜的小石子。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后脑之后，是否仍牵连着遥远的枪管和准星，旋又松开拳头，品尝他身下短促的影子。孤独。孤独。消防栓红艳地，钉在一旁的树下。孤独。孤独。他站在草坪中央，像一株睡莲上休憩的蜻蜓。夏天投来幻灯，在人群的远景里蒸发。推动机器的老师傅，碰了碰他，踩着噪音的风暴。他收起记忆，别过身，感到一阵陌生的亲切。荒岛正因他的来临，而剧烈不息地颤抖。▍珊瑚1那时我刚刚不再是个高中生，从没坐过船。毕业旅行的结尾，我们从天目湖回去。那是个傍晚，归程还未半，原野一片糊涂，雷雨从四面八方涌来。所有人唱着歌慢慢睡着，闪电也没能干扰一车呼吸的匀称。我紧抠着车窗玻璃，深蓝的乌云向五指的指尖处沉陷。同伴们在平静中吐着泡泡。有一会儿我忘记了这不是那条船。我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湖水。2两年来，我的鼻炎轻了些，日子像抽纸一样，有时两三张连着一同抽去。那天是单独的一张。半周的暴雨在纸篓中停歇。政民路与洪山路之间的另一辆大巴，不相识的同路人按照惯例，在平稳的轨迹中垂下眼睛。天蓝得像刀片。我记起这是两年前摇晃的湖面，需要仰头才能看到，泡沫像漂浮的云层阳光透过来，湖水一样甘冽。我将手摊在车窗上，汩汩清凉，从纸篓更深处漫出来。3下车后我感到自己仍是这么咸，这么苦涩，生活的盐会更多更猛烈地渗入我。不过我已将一截片刻的自己永远沉在更干净的湖底了。▍夜游曦园这里曾是个旧书店。那年我大一，来这里买些没用的书。很大程度上，这家书店满足了少年时我那些尤为轻浮的想象。我走到门前，太阳在这里画着一块明亮的矩形，仿佛另一扇门，让人着迷。攥着刚取的新钞，我问老板，这本书打几折？我常疑惑时间，它是什么形状，有着怎样的颜色，追忆的利刃要用多久，才会豁开它的颈脉？他瞄了一眼，告诉我五折。我转回身，穿过排排书柜，和狭长的台阶，回到二楼角落，盯着书与书之间那空旷的空白。一种对生活不着边际的想象，带着一点酸味和一点难以觉察的、年轻人特有的情欲，在那个下午膨胀，充满两层阁楼，漫出书店的门。这个深夜，曦园安静得，就像一些没有生命、不会发光的石头。我又闻到了它，在颓墙和荒草附近。我两手空空，离开书店，在以后的三年里迅速变老，再在一个命定的日子死去，仿佛一滴水返回漫天的白云。那个下午所发生事，还有一生中其他浓郁的日子，却使我，变得比来时更轻。▍回忆径山离开径山时，火车站的电梯，像倾斜的瀑布朝下，裹挟一切。它湍急的末梢，有半截熄灭的烟头在赴黄泉的途中，被地面拦下，不停打旋，仿佛抓住岸边的枝条，一个落难者，孤身与水神拉锯。到现在，不过两个月，除了那截烟，径山，已经像许多从前的山那样，成为一颗受热变稠的蜡质模型，一段反复的山路，竹子、竹子、竹子，被风摇曳的翠海，浸润山岩，偶尔会出现的镌红旁，望云的朋友在我的相机里维持片刻，便像一汪弄潮的沙堡，散回涛声里，不动声色地，各自荡漾去了。所有我路过的，庙宇、指路牌、戴白手套，频频折腰的清洁工人，还有山腰的小卖铺，都从更早的记忆中，拾回往日它们丢弃的模具，像慢慢冷却的热铁，不再烫看它的人，被时间覆上一层睡眠的昏灰。我渐渐不确定，我是否真的去过径山，如同两个月以来，我像一枚飞窜的电子，绕着生活的小核四处奔波，却没有真正移动过，在昨日制造厂的流水线上，我是名合格的装配员。只是我仍不明白，为什么，尽管我知道我心中的热力已经不可能再烧红那块铁，但为什么，我还是不可遏制地，不断回忆起径山，像一盒卡盘的磁带，徒劳转着轴，疯狂地，要读取滞在远处的山路和竹子，是什么，在电梯运行不息的巨流里，借给我那股斡旋于腾空，与落地之间的力？△与曹僧、张存己夜饮，曹僧摄
▍阳阳小朋友的玻璃珠博物馆——之小火车玻璃珠年，阳阳还小，还不太明白世纪的真正含义。升入中班，他发现教室后方，柜子里的插花和积木都变新了。他赶快跑去，闻他钟爱的连环画。以前他翻过的那几本，扉页都印着两排浅浅的牙痕，像外婆屋后两条细长的溪道，在他瘦小的记忆里，永远是刚刚干涸的模样。连环画的味道也不对了。他吸吸鼻子，感到心情变得复杂。他想起门口卖鹌鹑蛋的小车子今天早晨也消失不见。他还没有闻够。他有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可以细细体味这种新奇的失落感。午饭以后，老师拿来一些小红旗，发到每个小朋友手里，弹起钢琴，教大家唱《七子之歌》。阳阳和大家一起挥手。他也不太懂回归是什么。圆圆像昨天和前天那样站在斜前方，跟节拍点着头。她的小白裙还是那么白。她的辫子在半空中，向左，向右，向左，向右……但这次他很快就清醒了。午睡时，连环画书的味道笼罩着他：圆圆也会不见吗？幼儿园也会吗？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困。他凭着印象，用新的插花做了一列火车。他其实不太记得火车长什么样子，暑假里爸爸停在天桥上，抱起他往远处看过一次。他只看到白亮的天边闪过一道黑色。但他记得火车的声音。现在，他的耳边都是那种绵长的轰隆声了。他觉得在他周围，有许多看不见的巨力在来回呼啸。它们小心地躲开他，只用微风带起他略宽的袖口。那天放学，爸爸迟迟没有来，教室里只剩阳阳一个小朋友。年轻的女老师坐在钢琴前，弹一首他没听过的曲子。而他只感到着急，不断拆手里的插花。难道爸爸被那些看不见的火车带走了吗？后来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哭着问是不是有一天，爸爸妈妈也会回到天上变成一颗小星星？年，阳阳又长大了一点。他开始往心中存放一些旧东西。以后，那些火车一直轻轻推着他，像一股平稳持久的季风，推着他不断离开，离开。而他那无力的小手有一天，会像一棵白桦树一样长大，变得茂密。一生中，他不断扎根，把他的枝叶，朝那些火车呼啸的方向伸展开去，朝更多无形的事物，伸展开去。年，那一路上他安心地睡着。他像一根冒烟的烟囱，把他的梦吹向行人、红绿灯、吹向新华书店和中心广场、铁桥、苏果超市的上方。他的睡梦里还回荡着女老师的钢琴声。刚才他太急躁，没有发现，这支曲子其实很好听：噔，噔噔噔……有呜呜的火车，捶打在她的钢琴上。▍我给大家表演一个节目接下来，我给大家变个魔术。看，这是一枚硬币，我把它这样，这样，再这样。“啪”。好了，现在，你们猜猜它去哪儿了？类似的，我还会好多。有时是一些人，有时是一整天，有时是痛，或者是爱，还有时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到底把什么变没了。我只记得，是这样，这样，再这样。▍帕赫贝尔卡农船在海上，马在山中——洛尔迦《泉》——安格尔我从教室里走出来，怀揣着一只空瓶子。它是玻璃做的，它的盖子扭动着。“你看起来很甜，”我对它说，“就像……裹围巾的雪人，一只蝴蝶轻轻地从你的边缘飞走了。”它没有答话。三个人和一辆自行车，路过了我和它。我拧不紧它的盖子。我就这样抱着它，走上嘈杂的大街。它的盖子扭动着。我们走过卖烤肉的青年人，在煎锅旁冒烟。他也有许多小瓶子，装着钱币和调料。拐角，一辆三轮车也摆满了瓶子，一排排花在暮色中招摇，像满天的塑料袋。这只小瓶子，仍然是空的。我是这么喜欢它，就是我把它喝空的。但我拧不紧它的盖子。“你真是空的吗？”我问它。它没有答话。我不敢揭它的盖子，好像那是一只将坠的苹果，墨玉镶边的狮笼一口井，你知道的，没有底。是渔夫将它钓上来。经验告诉我，我必须做些什么，至少摇晃它，否则就没有故事了。有一瞬间，我摇出了一条缝它紧接着就消失。我也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那真是一条悦耳的缝，像湖边的月全食。我应该感到难过，但我没有。我感到心满意足。这一路上，它把我的胸口蹭得很热。你一定在想我们的终点在哪里。也许你希望是宿舍？很遗憾。同样，也不是另一间教室。就连我也希望我有一柜子的小空瓶，我能把它也放在它们当中按照高矮为它们排序，用我的眼睛敲打让它在时间里凝固，成为一块奶酪。是的，我的确有那样一个柜子。可是很遗憾。你们看，我就随手把它扔进了宿舍前的垃圾桶里。离宿舍那么近，就那么近。今晚，它将在那里过夜，在那里扭动它的盖子，直到天亮，那时它会被送进一辆车。这样一只空瓶子，回收之后会有什么用呢？你看它的盖子。只有打碎它了，亲爱的清洁工人。打碎你们就知道，它有多甜，多美了。▍在台北车站拥挤的人群中有两个吊环，一个被我握着，另一个在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孩手里。我们在捷运上晃来晃去。我的吊环悄悄告诉我一个泛着红晕的秘密。说完，他看向窗外，台北在夜色里愈发模糊。我不说什么，抓紧他，去握那个女孩抓着另一只吊环的手。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是个多么棒的模范朋友。啊，不必惊慌，美丽的姑娘我只是在帮我哥们追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而已。你听到了吗？刚才他们发出的那阵响彻车站的，爱情清脆的碰击声？▍布劳提根去呼兰河推磨→年，布劳提根发现一夜之间自己到了中国的一个普通村庄，他摘下一朵花插在旁边一位姑娘的头发里，并称赞她像个天使。←布劳提根在中国过了一夜，就回到家，发现自己正坐在他的女友和他的情敌之间，专心吃派，不听他们交换口水的声音。↑玛西娅离开座位，留下我和派和空气人布劳提根，听得见钟摆的齿轮在咯噔咯噔要到中午了，空气人布劳提根布满天花板，他滑稽的眼镜装作熟悉下雨的纲要。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大约十年。↓我们分食了剩下的派，医院，我的母亲在休息，我的父亲在削一只苹果。布劳提根在我的摇篮边摆弄鲜红的螺旋果皮。还和我聊些果皮世界的事情。△在桃花岛看海
▍房间纸牌游戏黑桃四先生忍不住了说他有名字，他叫卡德，是个有身份的人，不喜欢被我们这样甩来甩去，这会让他想起七十年前在晴朗的英吉利海峡上方发生的空难。飞行员卡德丧命的时候，没来得及说完祖国的全部音节。他说他的身体里还有一小快弹片，不知道现在取没取出来？一个度过了漫长但单调的一生的印度老妇人的一小滴眼泪就挨在它的旁边。他的左下角是一只将要做母亲的青年狐狸，仍然害羞，被一双戴着八枚戒指的手盖在新大陆远离变幻无常的海岸线的霓虹之都中心赌场二层的走道上一位比她更懂得人间规则的妙龄女郎的双肩。她小心翼翼不把口红留在任何一只玻璃杯上。但那只狐狸更小的时候曾吃过一块老鼠的肉，那只老鼠又是一只啃过六百年前罗马一座修道院图书馆的老鼠的后代，乘上一艘塞满黑人的葡萄牙帆船像一只钉子般瘦小的拿破仑。因此他的左下角也许还沾着混合老鼠胃液的奥古斯丁的皮屑？“你读过阿西莫夫的哪些作品？”和一张有着如此丰富阅历的纸牌聊天无疑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困难的事。“很面熟，小兄弟，你的少年时代每天都会路过两次的故黄河水，正流淌在我的左上部分。对，对，再往中间一点，就是这里。它的旁边是空中花园的一段管道。所以你的影子现在是第无数次映在我眼底。”我把卡德留到最后才打出来。不是甩，是慢慢放入牌堆。当我们关上空调和门，下楼梯，我开始害怕。卡德的面孔出现在我左手的食指尖。他发现我的身体里也有许多多余的灵魂。它们在等待回到卡德的世界，就像一场大雪让旅行商人们在不规则的火堆上方突然看清他们告别过的每个乡村。▍厌倦人类小蛇缠绕在灯管上，不吐信子不嘶嘶。夏天是它柔软的落晖里一片没有刻度的桃花林。我在它之中，只是一团所有曾这样趴在这张桌子上的实习生投下的淡淡影子。永远是劣质的灵魂埋伏在它的光束跳台边缘。它把我手里一整天的稿子翻来翻去，让它们猜从英仙座飞来的陨石们正想些什么。黑夜驯服地碰它的尾巴，像两只空空的空玻璃瓶。美是多么令人无望的消耗？▍模型小镇烧已退了大半，他说起他建造的一切，公园、长椅，图书馆就落在湖泊的北岸，模型小镇的居民们维尼，恐龙，绿巨人，正跟在杰克身后抢夺他手里几根鲜艳的气球。瓷砖地板上有三颗钢珠在不停嘀嗒。那是秋天深处的下午，四点的光几乎把阳台盛满，边缘是被时钟冻结的瀑布。我收起听诊器，看到被褥上方的绒鹤纷纷投影在他幼小的脸上，像白云高高掠过了平原和丘陵。一层记忆的金黄镀满他的睡衣。我向他双眼的方向望去，只停留了几秒钟。他的父母开始问我一些情况。他在他们背后，摆弄着柔软的头发。他的肺炎正潜入燃烧的枫树。这件事已经过去两年。模型小镇就像湖心的一座美丽岛屿的一张相片永远在我对旅途的万千幻想里反光。绿树，红楼，矮小的电线杆上的燕子的干干净净的美让人无法承受。那几秒钟的时间几乎就要成为令我毕生反复躲藏的阴影。现在，搭上一列南归的火车，我终于不得不再次面对它。离弦的车窗外闪过的所有城镇正在我方形的视野里融合，绒鹤的烟雾和三颗钢珠的声音重新将我密密包裹。我看到我自己在一条巨大的圆形轨道上低飞，群山、天体和云彩也都成为了辉煌的闪电。只有模型小镇仍然静止在圆心的枯白。建造它的孩子生病了躲进万物的波纹中。▍海马听诊器我想在我的花盆里建一间屋子，门口有几棵大波斯菊树，还有几棵三叶草树。花盆的边缘就是一圈浅沙滩，空气偶尔会冲来几只灰尘螺壳或灰尘螃蟹，困倦的海鸟有时就停在我的屋顶收起羽毛静静休息。当你的心跳变快，空气里就会出现十分稀有的巨鲸，就会从你的血管游向这座古老的花盆岛进入哪一棵树的根茎，再游到我那座小屋子的每一丝纤维里，跳动，跳动，像一粒刚刚成形鲁莽却拥有未来的年轻花粉。空气给我们色彩和声音，泥土给我们食物，花盆给我们地板和朋友，夏天给我们热恋，花盆的边缘给我们泪和一些独自看海的时候。让我再听一听你吧，听听最后一头巨鲸忘记了它的出生地拨弄起空气之弦的醉人声响，就像月亮把自己抛进了所有浮着渔船的湖，也抛进所有荒无人烟的湖。△第五届复旦诗歌节
▍落水练习曲I八月，像每个八月，蛰居纤尘的小星球，仿佛深山里最后一只蝉。他打开包装袋，开始吞咽，那涂满芝士、夹着生菜的惯性。没有曲线的行道树，多像年轻的爱人所畏惧的时间。马上，就会好起来了，就在下个月，那重铅色的马儿就要挪进他的生活，露出赌徒朽坏的转轮，那灰金的指针好像，历史善忘的天使，朝无来由的四方频频振翅。是的，下个月。他抬起头，看到前方的迷雾中有一个浮着微光的月份，轻轻落蒂，仿佛货架上的新款三明治，急于开拓他荒凉的味蕾。下个月。他捏紧剩下的。II最后几秒，绿灯假装抉择，tobe，ortobe。石子也在等待，为他未来的脚底垫上一块敌人，如同路边小店那开合的门偶尔，会有一小段速溶咖啡味的法语歌，或其他什么语的，从缝中偷渡，渗向大街。他的智齿还在隐痛。那不愧是他的智齿，医生说，它一出生就在他平淡的牙床里，选择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他也要做敌人，做马路上的钉子。然而绿灯突然反悔，他看到前后的人潮瞬间决堤，漩涡将他潦草地打包。他好像他的，那段永无天日的秘密，乘着逐渐消褪的海岸线，沉入人群。III“传说，在某条路的尽头，有一座古老的地铁站，在那里，恶龙囚禁了美丽的公主，只有勇敢的骑士，手握卡片，才能拯救。”他愿意这样想下去，然而他身上开始积雨。童话盘旋的原始星球，已经永远地，驾着仙鹤，往虚无的深处飞去。夜里，他早已不做梦，或是不记得。大雨摇晃着电铃。不远了，那被标明的入口，龙窟失去主人和危险，退化好像娱乐新闻。是谁，倒挂在乌云下，俯视这从不存在的一切？他醒来，上电梯，穿过发白的灯火和人影，走入徐徐关闭的地铁之门。他迎向晦暗的玻璃，那陌生的公主。IV巨蛇腹中的人们，静静地，等待被消化。他看到自己只剩灵魂。窗外浮动的广告牌循环这世上的故事，那么光亮，那么乏味。那是高三的一天，火车还是火车，绿皮的。他趴在窗沿，观看夜的幻灯，听见自己的心跳逐渐变慢。远山与边城细丝般交替，为他编结入梦的蚕茧。大雪笼罩。黑暗的旷野只有这列车，仿佛一条温驯的狗，由他牵引着，发出绵长的咕噜声。他们即将一起，汇入无限。他常常想，未来，在它那最可改变的时刻，就早早凝固了。铃声。他迅速掩埋起回忆，走出地铁站。他已签字，将灵魂献给魔鬼。V一声呜咽。他停在暴涨的臭水滩，看到光阴在行人的踩踏中四溅，又合一在平静的缝里。是什么声音扰乱他，用钝器凿穿大雨？他举着伞，好像探测的天线。一只红飞蛾，在水果店里挣扎，向四周荡漾着，垂死的波纹。陌生人。那就是和他，频率一致的生灵吗？他装作买水果。代表平安的苹果，代表离别的梨。八根香蕉不易掰开。你们之中，哪一个代表好日子？他想到在下个月中生长的希望。明天就是下个月了，它也该成熟了吧？而大雨浇透一切。花店里的花，水果店里的水果，人群中的人。曾活在世上的红飞蛾，今晚就将死去。VI秩序中的弹珠，为什么，与声相隔的你要挪动山海、你内核里撞击的肺，驱使金色的尾颤，推起下一回瞬逝。凌空的独唱者，要如何销蚀，第四座界碑。观众席，星云唏嘘着，泊在大航海时代里，等待扬帆，那为世间无名的孤岛，艘艘翘首的救援船。音响仍在聒噪，做戏的人们，消费歌谣，聚集如蚁。直接意味着容易。夜幕下的主持人，编选合唱团的心灵史，正虚晃着心旌。这是此时此地的一小块星球。他抚慰着城市远处不可见的群山，呢喃是细砂在心中漏着。它们能够听到他吗？既然这里是如此空荡。VII八月，彗星东入海，霓虹与车灯连缀着，落作尘嚣拥拜的北斗，为凌晨赴约的英仙，佩戴疏朗的翡翠。踏入窨井的那半秒，他仍想象着星屑玲珑，仿佛五岁的八音盒，隐现在大胡子里的泰勒斯，一颤一颤。那半秒，他听见身后女人的惊叫，是多么的激动人心，近于乱世久别的巧遇，转瞬又被床笫吞没。两米外，一只野猫蹲踞着，目如磷火，使夜凝聚，唤醒记忆里的祖先。他试图挪动挡在边缘的膝盖，尽量像个绅士，再跺脚，按下车流的播放键。女人绕开他和猫。他感到身上有某处永远断裂了。他走向更深的夜。VIII宿舍在一刻钟以外即将被造访。他想收起伞，化身剑客，孤身风雪山神庙，随即又被手中振动的光芒打断。鱼跃的日程表，催促着亟待温习的腹中稿。为了余生，他引燃过去，那生死不明的下个月，明天，之中的两小时，他将被安排在一个讲台，宣告这老不死的世界，还剩下什么，值得更多蓬勃的呼吸，为之赴死。他又一遍默诵那毫无悬念的两千字，就像昨晚，他站在窗前，看着遮蔽月光的高楼，仿佛雕像召回了古老的文明。有一会儿，他真的相信了自己的话。而在幕后，无休无止地，造物玩弄着万物。[扬子江诗刊]
大型原创汉语诗歌双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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